北角繼園街 與張愛玲看風景

蘋果日報  2013.04.22

盛傳張愛玲旅居香港期間,曾在北角繼園街輝濃臺住過,那時紅磚綠瓦的大宅繼園仍在,周邊是低密度住宅群,有新,有舊。看着眼前讓繼園街穿了一個大洞的地盤,借顧曼楨的話:「我們回不去了!」只來得及步入芳華漸老的豪宅裏,想像祖師奶奶看過的風景。

記者:邵超 
攝影:潘志恆、陳永威、部份圖片由受訪者提供
模特兒:Fiona(Style)


■24號梯間的九格方窗。任先生說既合中國九九不歇之數,又有裝飾作用。


■繼園街西面樓群多幢的樓梯位安裝九格方窗。


■這是重功能性的舊建築思維,具通風之效。

永遠的斗室作戰

張愛玲在40年代到香港大學讀書,返上海後寫下《金鎖記》、《傾城之戀》等多部名作,擁有大量張迷,於52年重回香港時低調地住在女青年會一室埋首寫作,後來身份洩露,託摯友宋淇夫婦在他們家附近的一條橫街租了一間斗室暫住,於是就如《對照記》裏所寫,她於54年住在北角英皇道。說她居於繼園街輝濃臺,其實是個美麗的誤會。「當時我家在繼園街大斜路轉角第一幢,家裏工人常下山送飯到張愛玲家,往返需時,若住在今輝濃臺應是上山。」宋淇的兒子宋以朗如是說。誤會源於張愛玲一張籤文。話說宋淇收藏了一本牙牌籤書,張愛玲每逢「出書、出門、求吉凶都要借重它」,每次問卦,宋夫人鄺文美都會用墨水筆寫上問題連籤文,偶有批注,「問應否來港?」的批注寫上「雨中搬去輝濃台」,按糧票的住址記錄推斷,搬家的是宋家而非她。張愛玲愛美,那麼她的房間是怎樣的,宋淇「私語張愛玲」中寫道:「這房間陳設異常簡陋,最妙的是連作家必備的書桌也沒有,以致她只能拘束地在床側的小几上寫稿。說她家徒四壁並非過甚其詞。她一直認為身外之物都是累贅,妨礙一個人生活的自由。」想來祖師奶奶是「斷捨離」的專家。張愛玲第三度來港是在1961-62年,前後不過半年,居於花墟道斗室,返美前因故到宋淇加多利山家借宿兩星期,12歲的宋以朗才首度見到這位大作家,他聽從父母要求讓出睡房給張愛玲,自己做「廳長」,如今房間早改建廁所,宋以朗站在廁所內比劃:「房間很小,一張床外,還放了一個梳妝枱和鐵櫃,但窗外是獅子山。」這已是當年風景。


■宋夫人陪張愛玲到街角蘭心照相館拍的一組照片,就是現今流傳最廣的經典照。


■大宅的客廳大得可容下十二人枱,小宋以朗(左)更可在此踩單車。


■宋以朗父母跟朋友在天台拍攝的舊照,背景便是中國文藝復興建築風格的繼園。


■張愛玲暫居宋家期間正為電懋寫劇本,吃飯時便是坐在這從上海帶來的扭條花鐵餐桌上。


■宋以朗認為輝濃臺不是張愛玲故居,翻查舊資料和回憶老工人的說話反覆查證。


■宋以朗認為母親寫的籤文批注「雨中搬去輝濃台」是指自己一家。

繼園文人足迹

張愛玲走過的繼園街,文人氣息不減,宋淇本身就是紅學專家,宋夫人鄺文美任職美國新聞處。繼園山大有來頭,30年代日治期間陳維周移居香港,狂掃北角地皮,移山興建私人大宅繼園。陳維周是誰?他是廣州軍閥「南天王」陳繼棠的哥哥、著名教育家陳樹渠的父親。繼園山由繼園街及已拆的繼園上、下里三條街道組成,由繼園臺一直沿山路直至盡頭的百福花園,再有分岔路往西面另一組樓群。轟隆轟隆地盤的前身是繼園上里和繼園下里,屹立着被喻為比永利街更具味道的唐樓群,2009年拆掉前有人嗟嘆「繼園街,我來遲了!」30至40年代的繼園山是何許風光,更是少人知曉,作家司馬長風在70年代先後寄居繼園和繼園上里,看到大宅最後的芳華,他形容:「繼園的建築非常別致,外形四四方方,像一座中古歐洲的城堡,可是四角的綠瓦飛簷,以及鑲有汗白玉,欄杆的迴廊,紅磚砌成的圍牆,則又純粹是中國風。」

50年代北角是小上海,宋家都是上海人,但搬往繼園街並非思鄉,而是發生了四海銀行職員挾款私逃的事,錢財盡失的宋家由寶雲道大宅舉家遷往繼園街1號,但五房兩廳連天台四千呎單位仍然大得嚇人,宋以朗記得四周多是歐式大宅連花園,宋家一直住到58年大宅變危樓才遷往加多利山。他記得夏天熱得發慌時,父親便會懇求陳維周讓我們入內游泳,那份人情味已消失於時間裏。小孩子的「山居歲月」並不單調,舊照片裏的宋以朗都是意氣風發,踩單車根本不用出門,巨型客廳和天台足矣。他說:「小時候經常沿後山走到賽西湖,那時真的是湖。」那個湖,其實是太古洋行於1883年興建的蓄水池,1977年填平建住宅。山上滄海變桑田,繼園街亦然,兩層高歐式大宅漸變現在模樣。


■八間屋(前)等圓角的舊建築「風韻猶存」。再看分岔口的另一端(上圖),整個繼園街地形一目了然。


■五十年代上海人也在掃北角地皮,16-22號像扇般打開,走廊開揚,掛滿晾曬的衣服,竟似上海小區的風情。

住在作品裏

60-80年代,繼園街經歷兩次翻天覆地重建,變成現在的模樣,背後有個功臣叫任冠生,他是繼園的建築師。任家於1974年遷入繼園街,住進自己設計的六層唐樓裏。踏足繼園街,那列像堡壘般宏偉的繼園街60-74號舊樓,怎樣看都有趣,任冠生的兒子叫它們做八間屋,「堡壘」的基座,是兩層高的灰色清水建築,地面十居其九是車房,此奇形怪屋的誕生,任先生笑說:「懶囉!鏟山鏟得太低,造成長命斜。」連我這個門外漢都知道,一次就把車子U向轉上西面樓群的司機是車神了。長命斜倒有個好處,在地盤工程還未展開前,繼園街靜得出塵,不止一次看到街坊挨在高架天橋上看着一向熟悉但消失了的風景,同一個位置,《A1 頭條》裏的黃秋生、葛民輝、李心潔等也曾在這裏。看着西面樓群唯一沒安裝鐵閘的兩個相連街號大廈,那旗海般的晾衣風景,總覺得《功夫》裏的包租公包租婆隨時出現。在這魔幻般的場景,任先生訴說着爸爸的巧思:「六十年代設有電梯的住宅很稀罕,業主本來不想浪費金錢裝電梯,但我爸爸堅持,因為他估計到人老後爬樓梯的苦況。這數幢六層唐樓一梯伙數少,瑞士製電梯運作了近四十年從未壞過。」如今繼園街看似外形殘舊,但底子裏紅磚牆、意大利批盪門廊、紙皮石,還是數十年不毀,昔日建築師的心如同那方正的大窗,不用天天在問對不對得住香港人。


■任先生叫繼園街60-74號舊樓做八間屋,圓角設計是考慮到對面樓住戶的感受:「無理由尖角對住人!」


■拉閘電梯、紅色意大利批盪廊柱、鐵窗框這些六、七十年代洋樓的經典建築元素,令繼園街的樓宇添上懷舊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