傅雷与宋家家事

南方都市报   2013.01.29

宋淇传奇从宋春舫到张爱玲18

 
傅雷送给宋淇的照片,照片背面是傅雷的签名,傅雷号“怒庵”。

 宋淇与傅雷断绝通信

    我爸爸来港初期,先后任职美国新闻处和电影懋业有限公司。他考虑到政治敏感问题,陆续与当时留在内地的亲友断绝了联系,与傅雷的通信也随之中断。但傅雷在写给友人成家和、成家榴姐妹的信中多次提到我爸爸。成家和是刘海粟的第三任妻子,后嫁给萧乃震,诞下萧芳芳。萧芳芳后来成为香港著名影视巨星。成家和一家住在安定坊1号,与宋家、傅家关系都较好。其中,成家和的妹妹成家榴是傅雷红颜知己。

    傅雷与成家和的通信,从傅聪从英国回香港举办个人音乐会开始,因为成家和当时已经从上海移居至香港。1958年12月,留学波兰的傅雷长子傅聪出走英国,到 1964年他入了英国国籍。傅聪出走事件,在当时引起轩然大波。至于出走原因,可能是傅聪当时觉得自己并不是很出色,而国内的音乐教育和训练也不系统,在没有好钢琴的情况下,他很难弹得出好琴,也做不了职业钢琴手。在这种情况下,傅聪到香港举办音乐会很容易被人利用,被英国、美国拿来做反国的教材,或者其他。所以傅聪到香港办音乐会的时间很仓促,搭飞机来,不开记者招待会,结束的时候马上走———因为他怕给人拿来做宣传,反美反英或者是反中反共。

    所以,傅雷在1965年6月5日写给成家和的第一封信就说自己的忧虑,请成家和代为搜集报章报道,并让她回信告诉他音乐会的整个过程。在这封信中,傅雷也提到我爸爸宋淇,因为他得知傅聪在香港曾和宋淇通过电话,但傅聪并没转告他谈话内容,所以傅雷在信中问成家和:“不知道他们有什么话提到我们(指傅雷夫妇) 吗?因为宋氏兄弟已经五年多不与国内任何人通信。倘若与你谈及,请转告我们。这些事聪以后不会在信里报告的。”

    到了下一封信,傅雷又向成家和追问,“聪可曾与你提起宋伯伯(指宋淇)通话内容?他一回去不会再做报告的了,问他也没用。”(1965年6月13日)

    据我的判断,当时傅聪来香港应该没和宋淇会面,只是通了一下电话。因为会面比较麻烦,而傅聪又来去匆匆。

    1965 年6月17日,傅雷致信成家和,希望能由成转寄信件给宋家。信中,他说:“宋氏一家对我们一向很好,他和乃震(成家和丈夫萧乃震)也相处不坏,记得乃震去世后他也表示过友情。这几年想必另有一些小误会。他和国内已经多年不通信,老太太在世时即也如此,连家信都不写了。他有他的理由,我约略猜得出来。可是上海的房子有不少问题要处理,我想写信由你转寄给他,不知是否方便?乞告知!不方便也就算了,勿勉强。”

    究竟我爸爸有什么难言之隐,断绝了与傅雷的通信?其实,与他断绝和钱钟书通信的理由一样,很简单———不想连累别人。他给傅敏写的那封信上说得清清楚楚,“自我母亲死后,我故意不寄信给他们,来信也不覆,后来你父亲来信质问,是否因母死责怪他们和他们生了气。其实那时我们已觉情形不妙,和他们通信可能惹上海外关系复杂的按语,幸而此次出事,好像没有提起这一条,否则我们更于心难安。”

    傅雷在1965年突然写一堆的信,交待了不少事情,比方说急着找宋淇处理宋家房子。到现在我们约略能猜出傅雷当时的用意了。那几年因傅聪出走事件,傅雷一直挨批斗。1966年8月底,他遭红卫兵抄家,受到连续四天三夜批斗,罚跪、戴高帽等各种形式的凌辱,被搜出所谓“反党罪证”(一面小镜子和一张褪色的蒋介石旧画报)。9月3日上午,傅雷吞服巨量毒药,在躺椅上自杀,享年58岁;夫人朱梅馥系在窗框上自缢而亡。傅聪收到父亲的最后赠言是:“第一做人,第二做艺术家,第三做音乐家,最后才是钢琴家。”

    傅雷写给宋希的信

    我家里现在保存有一封傅雷用毛笔写给宋希的信,时间是1月30日,哪年不详。较其它信件而言,这封信字迹工整,以前的字迹潦草一些,应该是他事先起稿再抄写一遍。信件的内容主要是谈宋家在内地的家事。

    这封信开头写的是:“五年余未通只字,万不料为府上大故重而执笔,悽怆何可胜言!”信里面详细说了宋淇妈妈生病的情况到过世,死因是心肌梗塞。傅雷1965 年4月份写给成家和的信,里面有一句话:“宋氏兄弟已经有五年余未同大陆的人通信,连伯母去世的时候也没有。”由此推测,这封信应该更早。

    傅雷在信中说他不是他们家里的人,要怎么处理这些事情?他给了建议:

    “第一点,工人李妈继续留守看管房屋,原则上没问题,但顾虑到她应付老二房小二房,会太复杂。老二房住得近,长幼两辈,眼界亦都不大,伯母在世时虽然对他们慷慨,但这帮人还是在背后尚啧有烦言,嫌弃她帮他们做得还不够。小二房住得比较远,比较硬气一些,除非有人挑唆。李妈忠心耿耿,诚实可靠,但是知识有限,就算你想委托重任,都要防她,小心她恃宠而娇,或者自作聪明。李妈宠子过甚,伯母都一再表示看见都刺眼。”

    “第二点,托伯母荫庇,下赖贤昆仲信任,11年清净生活,受赐良多。如果以后没有意外节枝,当然是仍然愿意借住(不是租住,虽然都会交租,但不是正式租),但是伯母过世后,心里有点孤独,屋多人小,觉得有些方面有点不妥,如果是招人进来住,又可能发生摩擦。一个可能是陈叔陶,李妈就说叔陶夫人脾气难缠,和其他亲戚反面,叔陶的小孩,又手脚不干净。李妈坚决表示(当然只向我二人说)如果陈宅迁来看守(宋家),那她就搬走不做。”

    由“搬入宋家11年”可以推断出这封信时间是1961年,因为傅雷一家是在1950年搬入。

    “第三点,所有家具商品大小用具一是送人,一是列出清单,不然以后怕别人说你看守的人监守自盗。”

    “第四,伯母在世对叔陶有资助,但是没有伯母在,叔陶生活有困难,他本人可能不好意思开口,但你要用什么名义给钱他?希望宋淇兄弟能考虑,不伤体面。”

    “第五点,府上水箱向有伯母分担电费,老二房经常过来冲凉(注:下一封信详细提及),因为那边没有热水,人多,一日冲几个小时,一人洗完又一个。”

    “第六点,我等借用之物尚有以下各件,将来或全部作价让予或一部分归还,看情形而定,总之不能再借,伯母在世时还可以说不分彼此,但是以后就不可以了,不然以后会被别人说闲话。”

    然后傅雷在信中列出各种家具数量名称,大家可否记得傅雷遗嘱第十二条,“楼上宋家借用之家具,由陈叔陶按单收回”?也由此可以看出,傅雷这个人做事明明白白,清清楚楚。

    傅雷帮忙处理宋家家务事

    隔了几天,傅雷又写了第二封信给宋希,共两页纸。信一开头说:“上月30日一信未知已否收到,伯母明日(五日)下葬后丧事可告结束。”后面主要劝告宋淇兄弟处理宋家留在上海的财产,其中老二房对宋家大屋虎视眈眈。老二房应该是老太爷的二房。我有个偏房亲戚叫宋春涛,应该与宋春舫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关系。那这个老二房应该是宋春涛的妈妈。

    “伯母当年以彼觅屋困难,借与二十三号(安定坊23号)居住,原系一片好心照顾族人,迁来以后任吃用方面不时亦有馈赠。全家八九口,每星期来沐浴(从七点到十一点轮流不绝),直至六零年代之初旧木材用尽(注:当时是用木柴烧火煮水),不能再烧热水为止;虽烦扰殊甚,但伯母亦予宽容。惟老二房无论长幼均不免人穷志短,下辈剥削气息特别浓厚,欲望难填,得陇望蜀,背后仍多不堪入耳之言,我等外人闻之亦为之凛然。———老二房令叔(注:没有点明,或宋春涛)曾数次向伯母提出:‘嫂独居寂寞,何不使我家儿辈移来做伴’,伯母均装聋作哑,一言不答。———此次殡敛之日令叔又向林姑丈提出分一部分兄弟来此居住,昨夜又提,足见觊觎之心始终未绝。———按老二房老大在外工作,老四、老五在校住宿,均不常在家(惟老四近半年在家养病)。二、三两兄弟已婚,各有小孩一人。但23号楼下两间仍是饭厅客室,规模具在,不搭一床一铺,并没人满现象,可见历次要求乃系别有动机,而非实际房荒。———再举一例,伯母故世次晨,老二即来向李妈索取伯母所定牛奶,人品如何,由此可以类推。万一容许彼等插足,不论以何借口,不论暂住常住,一朝入门即是鹊巢鸠占,我等只能退避三舍,另觅居处。而贤昆仲留备自用之屋恐将不明不白长落外人之手。———林姑丈行后,老二房是否尚有其他伎俩不可逆料,不可不防。据李妈估计,极可能到夏天来说,我们人多天热,且让弟兄辈疏散一下,不过夜间一宿等等,而后即赖死不走。”

    针对此状,傅雷看在眼里,便叮嘱宋淇兄弟二位速回两封信,一封写给李妈,一封写给房屋代理人。信的大意傅雷也给我爸爸他们列好,内容如下:

    “我等随时可能会回沪,上海房屋凡母亲生前自用部分必须全部保留,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借住,清点应由李妈会同房屋代理人共同负责。惟母亲在日素来招待之外埠亲友仍可招待。(最后两句为顾及林姑丈及温兄不时来上海下榻,免老二房作为口实,故宜特别点明。信末宜盖章。)”

    这里,我得重复解释一下“外埠亲友”指的是姓林的姑丈以及另外一个姓温的,温之章,他称宋春舫为代父,与住在上海的陈叔陶帮忙照料宋家在上海的产业。林、温二人不在上海,若来上海必住宋家,信里的意思交待这两位外埠亲友可以继续住在宋家,不会被老二房做把柄。

    信里继续有下一步建议:

    “又与林姑丈商定,伯母卧房应该和以前一样,完全保持原状,平时收拾干净,一如在日。李妈可睡在后房以资照管。”

    末了,傅雷像上封信一样,继续提及租用宋家的家具的问题,他请求“或作价让与敝处,或一部分归还,或由二位继续续借。但若蒙续借,则写明‘各物借与某人使用’字样。然后签名盖章寄来。”

    这封信体现出傅雷与宋家的交往关系,他不只是一个房客,亦不只是普通好朋友的关系,傅雷会帮手处理宋家棘手的家务事并提出自己的建议,亲如一家人。

    据我所知,我爸爸没有回信给傅雷。爸爸当然知道宋家老二房、小二房有问题,他也曾经试过和我解释我们家与这些人的关系,还用笔和纸画家族表来解释,但因为关系太复杂了,我也不记得了。而这张家族表我也找不回来了。

    通过以上的书信,我们可以看出傅雷执着、直肠直肚的性格:比如翻译会议,有翻译家译错了就应该说出来;比如钢琴事件,说明傅雷做事明明白白,执着;再如祖母的过世后宋家财产的处理,他明明确确列出每条利弊,做这些事情对他本身没有好处,但他会为宋淇考虑很多。而他借用宋家的家具,“卧房有三人沙发”等等,无论宋淇想收回或者继续借给傅雷,傅雷都要求写张单说明你是借给谁用的。连他立遗嘱也如此明晰。

    也由此可看出,傅雷和我爸爸的关系,胜却好朋友;而傅聪、傅敏对我爸爸的尊敬大于对其他朋友的尊敬。他们就像亲人一样。

    (下一期将讲述傅雷与张爱玲的关系,敬请读者关注。)

    宋以朗口述 供图

    采写:南都记者 陈晓勤