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起扑朔迷离的聋校学生连续失踪事件

  船营区越山路97号,车流奔涌、人声喧嚣的闹市。这样的环境下,与北清真寺毗邻的吉林市聋哑学校的安宁之态就显得尤其特别。在过去的两个多月里,围绕着一群失聪孩子的争夺战展开复杂剧情。如果不是最终惊动了当地政府和媒体,这一切原本也是悄无声息地进行着,或可继续悄无声息地继续下去。
  不会说话的女儿丢了
   2005年11月13日晚上9点多,黑龙江省绥化市计控学校职工王金宇正沉浸在电视剧惊险的剧情中,一个来自吉林市的电话却让他难以相信回到了现实:刚刚在那里上学两个月的女儿王冕失踪了。
   王金宇和兄长王纯敏连夜起程,辗转赶往吉林市。一路上,王金宇目光呆滞地盯着窗外,仿佛女儿的面庞会突然出现在茫茫夜色中。
  今年只有14岁的王冕先天性失聪,父母为了不让女儿“受委屈”,并集中有限财力给她治病,最终放弃了生育第二胎的计划。就如同王冕经常画的那种漫画人物,这个天真的女孩也有着清秀的面容和明亮的大眼睛。作为掌上明珠和精神支柱,王冕的前途让父母陷入两难——呵护在家里会保证“明珠”的安全,好的教育则会把它擦拭得更明亮。今年秋天,经过几次考察,王金宇最终决定把女儿送到离家数百公里的吉林市聋哑学校,因为这差不多是“东北最好的聋校”了。
   “平时连家门口的卖店都不让孩子单独去,我们还反复告诫她不要相信陌生人,她也确实很听话。没想到不幸还是找上了孩子。”对于送女儿到外地求学,王金宇懊悔不已,“她那么单纯,又不会说话……”
   王金宇和哥哥14日上午赶到了学校,据老师说,王冕13日中午离开学校,和同学做了一个邮信的手势,晚自习的时候被发现没有回来。“或许是去网吧了,也可能去了同学家。”老师们说着一些安慰的话。
   王纯敏注意到,学校老师在言语间尽量回避“拐卖”、“拐骗”这样的字眼,而是喜欢强调一个词——走失。

  究竟“走失”多少聋哑学生

   14日的夜色降临,时间的推移加重了不祥的预感,而校方接下去的劝说则让王纯敏难以理解——校长卢洪波请他们放心,孩子在外面吃的好穿的好,不会有任何危险。
   这真是一句让人越发不安的“安慰”。
   为什么他们敢打这样的保票?难道他们知道其中的内情?为什么校方声称已经报案,而孩子丢失超过24小时后仍未见警方介入调查?
   在一次王纯敏追问校方最新进展的时候,聋校的一位负责人突然对身边工作人员说:去把其他家长都叫到会议室,通报一下情况。
   其他家长?王纯敏这才意识到,原来丢失的并非只有王冕。
   这次情况通报,让家长们发现,近两个多月陆续“走失”了7个学生——
   9月4日,18岁女生杨中华吃完午饭后突然失踪;10月16日,16岁男生国强失踪;10月28日,14岁男生张忠武失踪;11月11日,16岁男生刘希亮和15岁男生王贺同时失踪;11月13日,14岁女生王冕和15岁女生刘春媛失踪。
   居然已经丢了7个,这显然不是“走失”所能解释的。
   最初丢失的杨中华是学校的劳动委员,聪慧多才的她曾参加全国残疾人文艺汇演,表现优异,获得与中国残联主席邓朴方合影的机会,不过生活在单亲家庭的她缺乏足够多的关爱。
   几位家长把失踪孩子的情况一交流,就如同煤炉里有了空气的流动,不安的情绪迅速升温——这些孩子普遍比较老实,内向,而其中的四位女孩子都属于容貌较佳的学生。
   一位朋友提醒王纯敏,针对聋哑学生的拐骗行为在许多地方都有发生,而且以往是单纯地拉拢男生进行偷抢犯罪,最近出现了网罗女生从事色情活动的趋势。
   学校会议室在教学楼的二楼,是家长们自发聚集的地方,窗外浓密的枝条把初冬的残阳切成细碎的光斑,投射到会议室的墙上。此后的几天里,几位失踪学生的家长流连于此,度过的是一日长于百年的时光。
  王金宇不甘心在学校坐等消息,他和刘春媛的姑父、62岁的王政一起,试着作起了“私人侦探”。“我们想尽各种办法,四处打探,听说公主岭的一家洗浴中心有几个聋哑人在做按摩女,我们就扑了过去,那边确实有几个吉林聋校毕业的孩子,两男三女,正给一个男孩过生日,他们都说不认识王冕和刘春媛。”原本满怀希望的王政一听这话,连额头突起的血管都瞬间瘪了下去。而过生日的男孩让二位家长还是看到了微弱的希望,他说自己熟悉那些从学校拐学生的聋哑人,答应帮着传个话,求个情。他还谢绝了王政事成之后以5000元回报的承诺,在纸条上写下了“我们聋哑人都是朋友”。
   王金宇和王政又赶往另一个目标:据说长春的范家屯住着20几个聋哑人,好象以偷窃为生。等他们到了那间出租屋,邻居说那群人刚刚神秘离开,他们平时就行迹诡秘。
   到了11月16日,又一位姓葛的家长出现在学校,他说自己16岁的女儿葛成松10月26日就已失踪,至今没有下落。
   刘希亮的父亲介绍说,48岁的老葛是个井下采煤工,妻子女儿都是聋哑人,他来学校交涉多次,没什么结果,“他大字儿不识一个,也不善交流,上哪去找女儿啊。”
   老葛的突然出现让所有的家长都好象被迷雾缠绕——到底还有多少大家不知情的失踪事件?
  在吉林聋校,农村学生居多,来自外市甚至外省的也不在少数。许多家长把孩子千里迢迢送来,甚至一些农村贫困家庭要为此承担巨大的经济负担。他们都是冲着该校享誉整个东北的良好口碑——仅2005年,就有27名毕业生进入各类高校,该校美术专业对口升学率更是连年取得全国第一。
   当然,学校的对外宣传材料声称学生就业率达到100%,这显然有违事实,除非把委身犯罪团伙者也计算在内。
   种种迹象表明,吉林聋校不希望几位家长的怀疑情绪蔓延出去。
   王纯敏以前做过农场的支部书记,现在下海经商,自称是一个见过世面的人。由于自己多次对校方的做法表示质疑,又联合其他家长一起行动,他感觉到自己成了不受欢迎的人,甚至有老师劝他早点回去。
   而那些本分的农民家长无形中对王纯敏颇为依赖,希望通过这个见过世面的人催促校方行动,推进事件进展。
  被家长们追问得太紧,校方终于说出他们在孩子失踪后保持镇静的原因。据学生科科长张梧凤女士介绍,近几年来,有20多名聋哑学生曾被校外不法聋哑团伙拐到外地,而且最近两年尤其猖獗,聋哑孩子被拐事件几乎年年发生,但是通过各种关系,最后都成功地“解救”回来了。个别老师甚至暗示一些家长,准备好“捞人” 的钱,因为外面的犯罪团伙勾结校内人员拐骗学生,每人会给一至两千元的好处费,有时需要“补偿”这笔费用。
   后来在接受本报记者询问的时候,卢洪波校长否认有“补偿”现象。
   接近真相的路径如此曲折——从1个到7个,到8个,再到20多个。王金宇和王纯敏有些蒙了,这是他们曾经反复考察并颇为满意的吉林聋校吗?他们也难免怀疑,还有什么重要情况被隐瞒着。

  轰动性报道后的意外进展

   王纯敏戒了十多年的烟,因为心情焦躁,在吉林又抽了起来。
   11月15日,苦于事态难有进展的王纯敏突然想到,应该借助媒体的力量。他找到了《新文化报》驻吉林市的记者站,希望通过报纸的呼吁,引起社会对这一事件的关注。
   18时45分,完成初步采访正准备写稿的《新文化报》记者黄维得到一个好消息:失踪4天的王贺托人打来电话,说自己被拐到了辽宁清原山区,刚刚从一个控制他的聋哑人团伙手里逃脱。
   黄维联系上王贺的父亲,立刻租车赶往300多公里外的清原。吉林聋校和附近的致和派出所也第一时间得知找到王贺的消息,但他们并未派人前往清原。这种态度让几位家长觉得诧异,至少显得不近情理。
   王贺的父亲为了避免横生意外,随身带上了刀斧。
   晚上11点多,在北阳沟村一个农户的家里,王贺的父亲看到了在炕上熟睡的孩子,其头和脸似遭到击打,有些肿胀。王贺的婶子上前抱他起来,猛然醒来的孩子以为危险再次降临,吓得不断往后躲,直到看清来人,才喜极而泣。
  王贺通过手语告诉父亲,他和同学刘希亮11日放学后在校门口分开,自己被大约4个人用衣服蒙住头,带到不知什么地方,随身携带的100多元钱也被搜走。王贺被关在一个窗户封闭的小屋里,有四个人负责看守他。那几天,他们要求王贺偷东西,在遭到拒绝后就殴打王贺,还不给他饭吃。
    15日凌晨,王贺趁看守他的人熟睡,偷偷跑了出来。他坐上一辆大客车逃跑,不敢下车,也不知道在哪下车,直到大客车开进了车库。经过车主帮助,他才与家人取得联系。
   从16日开始,连续几天,《新文化报》都以至少一个版的篇幅跟踪孩子失踪事件,其他省内外媒体也纷纷介入,“孩子怎么样了”迅速成为吉林人街谈巷议的中心话题。11月17日,吉林省副省长、吉林市委书记矫正中做出批示,要求尽全力破案。
   几乎就在矫正中批示的同时,案件的侦破有了实质进展。
  据《新文化报》报道,警方在调查中认定,学校存在“内鬼”,与社会聋哑人员勾结倒卖学生。该校17岁的杨某、19岁的陈某、20岁的洪某、18岁的曲某很快被锁定为重点怀疑对象。曲某今年5月也有过被拐到社会的经历,他在讯问中向专案组交代,王冕、刘春媛是被桦甸市聋哑人王蕾、蔡天喜带走的。
   调查过程中,曲某突然用拳头将玻璃打碎,造成手臂肌腱断裂,试图用自残的方法逃避询问。
  杨、洪、陈3名学生也承认,是他们将王贺、刘希亮带到吉林火车站,交给聋哑夫妻朴成金、李洪亮。16日17时许,专案组在舒兰市吉舒镇将朴成金、李洪亮两名嫌疑人抓获归案。他们表示,在对被拐学生进行简单教唆后,就转手给了外地聋哑人盗窃团伙,他们并不知道孩子的具体下落。
  警方私下向相熟的当地记者透露,他们掌握的情况显示,缠绕在吉林聋校周围的拐骗网络并非惟一,仍未返回的几名学生极有可能身陷其他犯罪团伙手中。比如说,除了接受讯问的几个人,还有一位叫王学春的有前科的聋哑男子,家住致和派出所辖区,在孩子失踪的案件中有重大嫌疑。42岁的王学春也曾是吉林聋校学生,最近突然“人间蒸发”,不知去向。一位要求隐去姓名的聋校老师说,王学春前几年曾被判刑,其服刑期间,“学校有过几年的安宁”。
   16日下午4点多,学生科科长张梧凤在教学楼门口意外看到一个脸色发青的学生,穿着运动上衣,牛仔裤,呆呆地站在那里,这孩子正是刘希亮。他用蹩脚的手语向老师表示:他们让我在这等着。
   在本报记者事后与刘希亮的笔谈中,关于“他们”是谁,他一直没有给出答案,这个大男孩努力传达出的简单意思包括:去过敦化,没有挨打,那边有10多个男女,他被要求去偷钱,此外,老师曾有过安全教育。
   交流困难的时候,刘希亮会烦躁地摇晃脑袋,像暴躁的幼狮,嘴里发出哇啦哇啦的声音。即使在最初见到父母的时候,他表现出的亲热程度也非常有限。
   两天时间里,两位男生的归来让王金宇既为之高兴,又备觉煎熬。在王冕的寝室桌子上,还放着家里寄来的信,里面有妈妈的照片和一些小题目。16日这天,绥化的家中也打来电话,说刚刚收到王冕的一封家信。信来了,人没了,王家人对此难以承受。
   突如其来的打击让高大健壮的王金宇显得十分脆弱,白天极度劳累的他居然夜不能寐,总在半夜三四点坐起来,靠在小旅馆的床头两眼发直。
  
  比“出走”更神秘的……

   11月18日14时左右,聋校主楼的楼道里看不到学生,通向教室的铁门都已关闭。面有菜色的刘春媛的母亲走进会议室,几位家长面面相觑,看来连续几天的枯坐还要继续。
   这时一个老师在走廊喊了一声“丢的学生回来了”,屋里人一下子涌出来。
   “我一眼就看到春媛和另一个女孩(王冕)了!她们哆哆嗦嗦地站在门口,互相扶着,眼泪直往下淌。”刘春媛的母亲说,自己当时都有些站不住了。刘春媛18岁的姐姐也哭着说:“明天奶奶过生日,她终于盼到最想要的生日礼物了!”
   王金宇闻讯赶来,一下子把王冕揽到怀里,用外衣和胳膊遮掩起来,好象担心会有什么人再把她突然夺走。
   见到周围那么多陌生人,有的还拿着相机。王冕躲在父亲的怀里,久久不敢出来。
   王冕和刘春媛很快被送到医院进行检查,证实没有受到任何伤害。而在随后的警方调查中,两个一起失踪又同时意外出现的女孩的陈述却出入颇多。
   刘春媛的说法是,她们是在校园外被人蒙住头,强行带走的,两个聋哑女人把她们带到长春,又带到哈尔滨,被关进一栋民居,那里还生活着另几个聋哑男女,两个女孩并未被要求做什么。她还讲述了怎么趁人不备逃跑,经九台回到吉林。
   王冕则表示,当天下午刘春媛一再约她到校外玩,后来她去邮信,刘春媛也跟着一起出来了。她们被带走的过程并无任何强制行为,而且离开哈尔滨的时候,是那帮人买票送她们上车的。
  当着家人的面,王冕和刘春媛在纸上都写下了对拐骗者的评语:坏人。事实上,这未必是她们内心的真实判断。据她们回忆,没有遭受“坏人”的任何威吓与殴打,王冕回来时,身上穿的羽绒衣和手提袋里的彩色折纸条都是“坏人”给买的。王冕说,她在哈尔滨开始想家,想上学,而刘春媛对于被送回学校则显得很不情愿。
   比起王贺和刘希亮的归来,王冕和刘春媛的突然出现更显神秘。那群远在黑龙江的聋哑人拐去两个女孩的意图何在,又为什么突然把她们悄然奉还?没有人说得清楚。
   据王冕介绍,她和那些人的手语不一样,交流很困难。办案人员的判断是,单纯的语言交流的麻烦并不足以让那群人放回两个女孩,“或许是迫于某种压力”。
   许多家长后来通过报纸才了解,15日晚,三名受到怀疑的学生在学校老师的监视下,用网络视频和中间人取得了联系。
    通过视频可以看出,中间人是个十八九岁的女学生,后被证实原系该校学生。视频交流时,经老师授意,三名学生警告中间人,老师和家长很重视丢学生的事,并谎称警方还不知情,要求尽快将学生送回。
   家长们只能猜测,刘希亮等孩子的归来与这次视频沟通不无关系。“或许以前学校也是这么捞人的。”王纯敏告诉记者,他隐隐觉得,校方对孩子失踪内情的掌握超过了自己的想象。

  校门内外的“生源”争夺战

   关于学生失踪,会不会有隐于水面以下的冰山?
   对这种质疑,卢洪波只是对本报记者简单说了一句:“以往的(学生丢失)情况,我们都是通过自己的关系找回来的,要是还有没回来的,现在媒体这么炒,家长还不都得来找学校啊。不过以往找学生时间都很长,没有这次这么快。”
   王纯敏等家长感到奇怪:既然校方可以和犯罪团伙通过“协调”救人,为什么没有求助警方力量,清除后患?
   致和派出所也拒绝介绍辖区内吉林聋校的拐骗情况,一位姓卢的警员对记者表示,聋校以前有没有报案记录他不清楚,他也没有该所所长的联系方式。
  在调查过程中,吉林聋校总是以“不能影响警方办案”为由,对记者的多次采访要求予以礼貌地拒绝,即使是问及学校的教学特色,学生的日常管理等明显无涉案情的问题,校方也都讳莫如深。作为该校的上级主管部门,吉林市教育局办公室一直声称领导都在外地开会,随后拨通局长的办公电话,局长佟剑秋则称自己在向上级汇报工作。
  从17日开始,吉林聋校开始铁门紧锁,谢绝访客,甚至为学校食堂供应豆腐的商贩都无法送货进去。聋校西面是砖墙,北东南三侧为一人多高的铁栅栏。即使在休息日,也很难看到学生在校园里走动。原本封闭的世界因失踪事件而越发孤单寂寥,几位在门口做生意的妇女介绍说,以往学校的出入管理看上去也挺严的,谁知还是出了这么多事……
   正如卢洪波校长曾经发出的感慨:现在是犯罪团伙在和我们抢学生。
   11月21日下午,与王冕和刘春媛的情形一样,失踪学生国强和张忠武突然出现在越山路95号。很显然,迫于本次“轰动性失踪”造成的压力,某些拐骗者暂时放弃了这个回合的争夺。
   截止11月23日22时,仍有两位学生没有出现在吉林聋校门口,其中包括失踪80天的杨中华。
   如今,王贺、刘希亮、刘春媛等孩子都已回家休养,家长大多表示不想再把他们送回学校。刘希亮的父亲告诉记者,孩子只有读书才有出路,他平时会用“千手观音”邰丽华来激励儿子,不过他转而又说出自己的疑惑:“聋哑人将来太难了,毕竟只有一个邰丽华啊。”
   11月19日,在与校方就退学事宜大吵一通之后,王金宇、王纯敏也领着王冕踏上返乡之旅,带走了全部的行李。他们承认,王冕入学仅仅两个月,手写和手语表达都有了令人惊喜的进步,但这一切都被四天的噩梦打碎了。他们担心这一事件的阴影会伴随孩子一生。
   临走的时候,王金宇回头望了一眼学校的大门口,那里挂着十多块金色招牌,包括长春大学特教学院、天津理工大学的生源基地。但是让他们不敢相信的是,这里也几乎成为某些犯罪团伙的“生源基地”。